活著大概就是這樣吧,什麼事都來得那麼突然
上個禮拜三晚上,媽從樓下打電話給人在二樓的我,說阿嬤的樣子不對勁,我慌忙下樓查看,發現她按著側腹喊痛,媽看見了馬上說「母仔你準備一下,我帶你去掛急診」,之後隨即出門發動車子,其實從媽的口中聽到這句話讓我有些驚訝也有些感概,因為我以為在三年前2015年外婆去世時,我媽跟我阿嬤之間的心結就此打死了。
那天到醫院將近十點半了,一路上我能感覺到爸爸問話時我媽語氣中的不耐,阿嬤坐在我的左手邊,一句話也沒有說,我想她也沒力氣說吧。
扶她上下車時,我才知道曾幾何時,阿嬤真的老了,她平時嗓門很大聲音嘹亮,說話也粗聲粗氣,是精神特別好的那種老人,我不知道原來她也老得這麼快,就像其他老人一樣。下了車、掛了號、問了診,接著要檢查尿液、抽血、照電光,我想一切過程對阿嬤來說一定很煎熬。
在小小的廁所採集尿液後,接著要在小小的更衣室換上照電光用的外袍,但是卻沒有空的更衣室,只好在剛才的小廁所換衣服,我跟媽一起進去幫阿嬤換衣服,狹窄的空間裡塞了三個大人還混雜著尿腥味,阿嬤把外衣一件件交到我的手上,媽站在她後面幫忙套上外袍後拉緊,從上往下快速把外袍上的繫繩綁起來。我不禁想,背後這個結要繫起、要解開都是那麼毫不費力,可是我媽跟阿嬤的心結呢?這輩子還有解開的時候嗎?四個結一下子打完,過程中我們三個一句話也沒說。
檢查程序跑完已經11點,阿嬤還要吊點滴,所以我就先回家了。隔天睡醒才知道,阿嬤要住院做更進一步檢查,胰臟發炎了。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禮拜四到醫院看阿嬤,她已經沒有昨晚痛苦難耐的表情,但她卻被禁食了,醫生囑咐只能靠點滴來攝取營養,連水也不能喝。我跟妹妹到的時候,她也沒有往常那樣氣勢凌人的樣子了,妹買了棉花來幫她沾沾嘴唇,阿嬤便交代她要幫她澆花。
我覺得妹和我不一樣,她真是勇敢,我實在沒有勇氣去面對這種事,回家的路上我問妹:「你怎麼知道要這樣用?」
「我們機構的老人很多都這樣」她說。
妹在隔天早就跟朋友計畫好要去金門玩三天,禮拜天才會回家。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禮拜五早上,爸交代七點到醫院跟媽交班顧著阿嬤,我提著爸買的早餐到了病房,病房裡的冷氣很強,媽媽把身上的外套留給我後就回家了。
早上出門前我發現爸買了四份一模一樣的早餐放在桌上,都是紅茶配雞排堡。
上午阿嬤睡睡醒醒,我躺在旁邊的躺椅,她還不忘提醒我蓋好被子,這天她看起來有精神多了,但還是不能吃東西,要等胰臟消炎才能做檢查。
她醒著時跟我說「霆豐的阿嬤問我,為什麼阿妹讀大學要去幫人家換尿布?」,她問我這個問題時聲音就像往常一樣宏亮,我都忘了我在醫院。
「阿嬤,阿妹是社工,不是看護,社工沒在給人換尿布,是看護才換尿布!」我要她出院後去跟霆豐的阿嬤說。後來我問她要不要用棉花棒沾一點水,她還生氣的吼「不要,又不讓我喝水,用那個有什麼三小路用!」。
點滴吊完,護士來換點滴,阿嬤還跟護士說「你們都幫我注鹽水,都沒用,還不讓我吃東西」,我聽了除了感到有趣以外,也覺得很鼻酸,她在說這些話時是那麼有精神的樣子,為什麼要在這裡被針扎呢?為什麼不能吃東西?為什麼不能回家澆花?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禮拜六,主治醫生判斷有腫瘤,安排禮拜一(7/23)切除,手術至少要做八小時。
我突然回想起小時候,我第一次了解死亡不可逆時,我害怕阿嬤跟媽媽都會死掉,還跑到神明廳跟神明說,減我的壽命來讓她們不要死掉。
聽到要手術的當下,我腦海裡第一個浮現的念頭居然是「怎麼辦?如果阿嬤回不來了怎麼辦?」
這天去醫院幾次阿嬤都在睡覺,這天是弟跟姐輪流照顧阿嬤,弟跟我說阿嬤在醫院遇到乾姑(乾姑丈因為癌症住院已有三個多月),兩個人在病房說話都哭了。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禮拜天,中午去機場載我妹回家,回家整理了一下後到醫院,阿嬤一看到妹就半開玩笑說「臭妹仔,都被你烏鴉嘴說中,我要包尿布跟坐輪椅了」。
她們聊了一會兒,我幾乎沒說上什麼,這種時候我總是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三年前外婆上吊,我看著媽捶著胸口喊著「母啊」,覺得心疼卻也手足無措,記得那時妹跟我說「去安慰媽,你已經是大人了」,我只覺一陣錯愕,面對這種混亂的場面,我什麼也辦不到。我只能抱著媽說「不是你的錯,不是媽媽的錯」,我只能這樣。
三年後我依然沒什麼長進,晚上媽告訴我們,白天她在醫院陪阿嬤時,阿嬤主動跟她說話。她們婆媳倆向來水火不容,所以聽到這件事時,我知道事情大條了。
媽媽說阿嬤喊了她的名字後說「我知道我明天一進去,就不會出來的,我都知道,那個街尾的某某人也是胰臟癌死的。你們不用騙我,我知道,我這個是癌症。」
我問媽怎麼回阿嬤的話,「你想太多了,醫生說開刀切掉就好了,你不要亂想,好好休息」,自從一些事情之後我媽就不太愛叫我阿嬤「母啊」,外婆死後她總是認為,阿嬤要為外婆的死負責,「我媽是被她害死的」有一陣子我媽經常這麼說。
當我媽轉述著阿嬤在病房時的種種,我看見她眼眶泛淚。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禮拜一手術,下午處理完學校的事情,約將近四點,我到手術房外問爸媽狀況如何,當到答案的當下,我突然覺得倒不如不要知道。
以前妹曾經和我討論過這個問題,「你希望醫生告訴你家屬或你自己剩餘壽命嗎?」,我的回答是肯定的,或許這樣的討論到底只是假想、猜測,實際遭遇後我已不再這麼肯定了。
這天晚上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,離開醫院騎車到清水的路上,我才感覺好像很久沒哭了,不管怎麼樣,日子總得過下去啊。
晚上我下課後,又到醫院,只有我媽在外面等,爸爸去吃晚餐了。
媽跟我說了一件又無奈又好笑的事情,爸爸去吃晚餐時,不巧醫生喊家屬進去說明進度,我媽慌張地進去。
醫生問「你是病人的誰?」
我媽說「我…我是…我是她婆婆!」
媽說她那時連說話都會發抖。
跟媽說了一下話,妹也來了,她坐在媽旁邊,不知不覺間就流下兩行淚。
這時候爸也回來了,我故意跟爸說「爸,她在哭!」
「沒事,人老了本來就會生病」
爸總是能說的很輕鬆,仔細一想,他的一生好像都過得很坎坷,從小就像沒有爸爸,哥哥姐姐也都早死,對家裡不聞不問的爸爸某天又惹出社會案件,要他擦屁股打官司……親戚也都瞧不起他,但他還是很堅強。
也許是因為這樣,讓這句安慰的話好像更能安定人心吧。
回去的路上,我試著跟妹說話,但她什麼也沒說。
手術到了半夜兩點半才結束,阿嬤送進加護病房。
這天下午還有件事,我想記錄下來。
爸打電話給舅公說明阿嬤的病情,本以為按照過往經驗,會被舅公臭罵,沒想到他卻反過來安慰我爸「你也沒有兄弟姊妹可以商量了,該怎麼辦就怎麼辦,你要堅強點」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禮拜二,聽說要在加護病房住一個星期,觀察狀況後決定後續怎麼辦。
晚上進加護病房,阿嬤插管不能說話,情緒很激動,護士在旁邊要她別激動,阿嬤的雙手被拘束住,以防她伸手拔管線,阿嬤不停用手指寫些什麼,我跟妹都看不懂。
出去後表姊說阿嬤在表達她很難受。
這天回家後我問了媽有沒有喊阿嬤一聲媽,「當然有,我說『媽,你要乖一點,別亂動,才能趕快好趕快回家』」媽媽幾乎是一邊哽咽一邊說著。
我說起了以前她們婆媳不睦的事,媽告訴我「沒有人的心腸是鐵做的」。
我想起好幾天前媽親手幫阿嬤繫外袍的畫面,當她一個個把那些結打上的時候,也許她跟阿嬤之間的心結就解開了吧。
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
2019/5/28
突然看到草稿匣還有這個紀錄,阿嬤過世僅過了兩個多月
明明沒有很久,卻恍如隔世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